命運

晚間八點，天色已經全暗，警局裡的日光燈孜孜不倦地成為另一顆太陽，照亮還在加班或剛來出勤的員警們。

虞佟拿下眼鏡捏了捏鼻樑試圖紓解長時間用眼的疲倦，視力較差的那側額際已經隱隱作痛幾十分鐘，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會感受到多年前受傷所留下的影響變得特別明顯。他桌上待處理的文件還有三大疊，數不盡的文書作業似乎沒有處理完的一天，新的案件資料總是會不斷堆疊而上，而每一行文字背後也許都是一位受害者等待的真相和正義。

也許正因為沒有盡頭，所以才更需要有人去進行。

 

「虞警官。」

 

平穩中藏著一絲倦意的聲音讓虞佟回過神，他戴上眼鏡看向一身西裝的來人，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黎檢，辛苦了。」

 

從一旁公事包中拿出稍早收到的牛皮紙袋，虞佟起身領著檢察官往事先借好的會議室走：「今天是小雯的案件吧，還順利嗎？」

黎子泓點頭：「多虧你們那邊找到的證據。」

「那就好。」

 

耗時了幾個月的判決終於定調，虞佟想起那天在醫院中看到的少女，本該享受大好青春的女孩子靜靜躺在床上，接滿了管子的身軀單薄又無能為力。

法律能還給她的，遠不足以彌補她所失去的。

擦身而過正要下班的同事向虞佟兩人打招呼，虞佟帶黎子泓進到走廊底部右手邊的會議室，裡頭已經提前確認過沒有錄影和錄音的監視器。

牛皮紙袋裝的是一份列好姓名、照片和聯絡方式的名單，旁邊備註了勢力範圍和主要收入來源，虞佟看著黎子泓一一確認上頭的資料，計畫正一步步推行。

 

真相和正義並不總是只有一種實現方式。

而對於他們來說，屬於另一個身份的工作才正要開始。

 

❖

 

「為您帶來今天的最新資訊，昨晚台中市區發生槍擊案件，據悉警方已鎖定涉嫌開槍的三名嫌犯全力追捕中，其中洪姓和黃姓嫌疑人有強盜、槍械和重傷害等前科，目前仍未逮捕到案，提醒民眾若有……」

 

提起打包好的滷肉飯、滷味和魚丸湯，虞因抬頭看了一眼正播報午間新聞的畫面，老舊電視機的畫質不太好，連帶正特寫三位青年的照片也變得模糊看不清長相，他朝小吃店老闆揮揮手就回到摩托車上發動引擎。

 

廢話，警察當然抓不到人，虞因好笑地想。

 

機車在一棟透天店面前熄火，在騎樓抽煙的男子瞥了虞因一眼就又轉回頭對著大馬路繼續吞雲吐霧。

雖然才四月中旬，正中午的太陽威力還是讓騎過幾條街的虞因濕了半件T恤，他抓了抓被安全帽徹底壓變形的新髮型，另一手熟練地在雙層鐵門上敲出三輕一重的聲響。

門鎖是遠端遙控的，炎熱的天氣讓虞因不耐煩地朝右上方的鏡頭做了個鬼臉，幾乎是同時耳邊就響起了門被解鎖的音效。

那個鬼臉最好不是被二爸看到，虞因提著幾人份的午餐下樓時後知後覺地想，他可不想幫忙跑腿還要被巴頭。

不過地下室開得很強的冷氣和正全速運作的空氣清淨機讓虞因一下就知道應該不擔心剛才應門的是哪一個了。

 

「阿因，把汗擦乾，這樣很容易感冒。」

 

來幫虞因解第三道門鎖的虞佟無奈地看著一進冷氣房就一臉獲得重生一樣的大兒子，順手接過虞因手上幾個還散發熱氣的塑膠袋。

 

「知道啦。」

 

虞因把毛巾掛在脖子上抹了一把，看自家老爸動作俐落打開一個個餐盒。這間地下室原先是一房一廳兩衛的格局，不過隔間重新改建過，現在外面這間的空間比原設計圖狹小了些，充當餐桌的折疊式方桌不大，幾個餐盒和環保餐具擺開之後，虞佟注意到似乎少了什麼。

 

「不是說要點個燙青菜嗎？這樣營養會不均衡。」

「今天只有A菜，二爸又不愛吃那個，他看到又要揍我。偶爾一餐不吃菜也不會怎樣啦。」

 

虞因趕在虞佟皺眉開始宣導飲食均衡的重要性前開溜到另一個房間：「我去叫二爸吃飯。」

 

靠裡的隔間牆面做過特殊處理，隔音防火，多半還能防止一些奇奇怪怪的化學藥劑腐蝕。虞因一踏進來就看到剛才新聞照片中的當事人們正被半掛在空中，其中兩個垂著頭看不出只是暈過去還是直接沒氣了，剩下一個眼睛半睜著，神情恍惚。

虞夏用戴著手指虎的右手背輕拍那人已經腫得像饅頭的臉頰：「就你們幾個還敢嗆說要幫炮仔蔡除掉我跟虞佟，是沒睡飽還在做夢膩。」

 

看來差不多要收尾了，虞因小心避開地上一灘灘不明的液體，乖乖靠在牆邊等待。

 

「拎杯很快就送炮仔蔡下去讓你們吃團圓飯。」

 

語畢，虞夏毫不猶豫把拳頭招呼在第三個人臉上，直接讓最後一個人也失去意識，才回頭看向靠牆站好的某人。

 

「跑進來幹嘛，待會沾到衣服你爸又要念我。」

 

虞夏轉了轉手腕，運動後整個人神清氣爽了不少，總算把昨晚一肚子的悶火都發洩得差不多，這才脫掉上半身汗濕的工字背心，換上一旁備用的T恤。

 

「大爸叫你吃飯啦。」

虞因跟在虞夏後頭走出私刑用的隔間，突然想起：「哦，還有黎大哥的競選海報設計稿我也帶過來了，看你們要直接拿給他還是我送過去？」

 

「先吃飯吧。我待會要回分局一趟，順便拿給黎檢，他今天好像跟玖深約了要討論案件細節。」

 

推了推眼鏡，等在桌邊的虞佟幫三人盛好湯，待虞夏在他對面落座後愣了一下，露出無奈的笑容。

 

「幹嘛？」

 

虞夏接過湯碗時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哥，虞佟用手點了點自己顴骨的位置，虞夏立刻反應過來，嘖了一聲。

 

「記得等顏色退了再回去工作。」

「知道啦。」

 

虞夏沒好氣地扒了口飯，他左眼角下方墨藍色的圓點雖然不是張揚的圖形，但位置實在太顯眼，完全可以預見同僚們如果看到他臉上有刺青的話大呼小叫的樣子，特別是某個聒噪又愛大驚小怪的鑑識人員，光是想像就讓他額際青筋突突跳。

 

午餐後虞佟按照預計的時間回分局，虞因則是在虞佟友善的微笑威脅下乖乖回學校上課，順帶被託付了接小聿回家和買晚餐的任務。

出勤時間彈性最大的虞夏翹著腿留在地下室等某位負責清場的人。

 

「哇哦，今天這幾個我還沒灌藥水就已經爛得差不多了吧。」

 

還穿著工作用的襯衫，姍姍來遲的嚴司挑眉看向吊掛在半空中的幾具屍體，紫黑皮膚在下腹部向外鼓脹出球形，可以想見多半是裡頭原先的器官成了非固體被重力影響向下堆積而成。

 

已經有不少磨損痕跡的手指虎被虞夏擦乾淨收回後腰處，他看了下手錶在心中估算：「回程直接載我去北區的現場，地址傳給你了。」

 

嚴司熟練地開始處理屍體，一邊看了眼臉色不悅的虞夏。就他所知，虞夏臉上的刺青用的是特殊的顏料，沾了人的唾液才會顯色。他很久沒看過虞夏身上的記號了，大概是剛才揍人的時候，對方吐出的血水裡混著口水不小心濺到虞夏臉上。話說回來他上次看到虞佟右眼角的刺青好像是四個點圍成的一個正方形，果然虞夏的款式比較簡單粗暴一些更符合本人的性格。

 

「老大，說真的你那個刺青位置看起來蠻像淚痣的，不覺得特別風情萬種嗎？要不要考慮一下轉換形象。」

 

嚴司戴著橡膠手套把青綠色的藥水灌進基本上已經沒有下頷的屍體嘴裡，笑著提議。

 

「淚你個大頭。」

 

本來就為了必須延後出勤感到煩躁的虞夏突然覺得拳頭有點癢，特別是眼前這法醫的後腦勺看起來很好揍。

沒等他舉起拳頭，嚴司晃了一下手上的藥劑示意：「別衝動，我可不想在這邊跟他們同歸於盡，這個死法太難看了，我怕我前室友會捨不得。」

「那就少說些欠揍的話。」虞夏哼了聲，沒真的動手：「中區和南區的條仔咖都喬得差不多了，看黎檢那邊什麼時候要公佈參選。」

「不愧是老大，效率真高，我前室友一定感激到痛哭流涕。」

 

嚴司朝虞夏豎起大拇指，換來一個不客氣的白眼。

 

從地下室再回到地面時，刺目的陽光讓虞夏和嚴司都瞇起眼，繁忙的街道上人來人往，沒有人會注意到方才在地下發生的一切。熟悉的日常光景正是他們共同守護的目標，儘管這代表著他們自身往往必須被排除在安穩之外。

虞夏臉上已經看不到深色的印記，銀色跑車發動的低沉引擎聲蓋過路旁競選車輛播放的歌曲，他們心知肚明很快就會有另一個熟悉的面孔也這樣隨著看板和海報滲透大街小巷，讓運作在陽光背面的龐大系統更加緊密而有效率。

 

❖

 

「欸，你覺得這張海報設計得怎麼樣？這個顏色應該很襯黎大哥吧。」

 

虞因盯著修改多次的設計稿，也不是真的想從隔壁這個惜字如金的少年口中聽到什麼評語，只是習慣性自言自語：「不過說真的啦，我覺得直接把黎大哥的臉放大印在海報上宣傳效果應該就很不錯，師奶殺手等級的。」

 

少荻聿看了看正在把一頭亂髮抓成更複雜的鳥窩狀的虞因，想了三秒還是沒有發表意見，抱著布丁縮回沙發上繼續完成虞佟給他的關於資金流動的外文文件。

 

❖

 

「老大！」

 

剛準備開始現場採證，提著工作箱的玖深眼尖地認出從法醫跑車副座下來的人。

 

虞夏揮了揮手招來他的小組隊員，沒有多餘的廢話立刻進入工作模式：「給你三十秒報告現場狀況。」

 

不同於風風火火直殺封鎖線內的虞夏，嚴司停好車熄火後才甩著車鑰匙悠悠踱到玖深旁邊搭住反應過來正想逃跑的某人肩膀。

 

「老大利用完我之後就拋棄我，玖深小弟你說這是不是負心漢的標準行為。」

「我、我還要去確認證物……嗯？」

「嗯？」

 

嚴司挑眉看向突然停止抖動的鑑識人員，後者的發言讓他露出更加燦爛的笑容。

 

「阿司你換洗髮精？還跟老大是同款嗎？……等等、你幹嘛！停！不要在我耳邊朗讀靈異事件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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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