つきのみちかけ
月相
圖:營火 / 文:mormi
如果說,一艘紙船能引渡一個孤魂到達彼岸,那在紙船燃盡的那刻,是否就代表著上頭的乘客都順利上岸了呢?
曾經發生過的那些,如今一看一切都恍如隔世。
活下來的人不只要承受失去的痛苦,更要背負死去之人擅自賦予的寄望。
無論今天這個故事結束的是好是壞、完美與否。
我們都將會在未知的未來中,不斷地負重前行。

東風睜開眼,映入眼中的是自己頗為熟悉的屋子。
他轉過頭一臉茫然地看向窗外,外頭風雨交加,猖狂地雷聲轟鳴,好似野獸被襲擊時所發出的怒聲。
還未能將現狀理清,玄關就傳來了開鎖聲,大門倏地被人推開,他回頭,只見走進來的三人自己都能喊得出名字,但對於走在最前的那名成年人,他對他的印象僅停留在了警方案件檔案上的資料紀錄。
並且已明確寫上了死亡日期和死因⋯⋯為什麼?
無法理解。
他們沒有發現屋內的人,而東風則就像是在看一場實境電影的觀眾,靜默地看著身為「演員」的他們自顧自地交談著。
啊,想起來了。
這是真相終於揭開的那天。
走神地聽著他們的對話內容,東風終於想起一度空白的記憶。因此當回神時見虞因和鄧翌綱一前一後地走入臥室內後,東風便自然地跟了上去。
隨著記憶慢慢回到腦中,他隱約想起當時發現真相後的心情——雖震驚卻沒被預想中的窒息和痛苦給淹沒。
那陣子就彷彿有股不明的外力,推動著所有人去挖掘那些塵封已久的舊事,同窗外的雷雨般,以迫人的氣勢將所有人捲入暴風圈裡,將本就不怎麼平靜的日子攪和的更加混亂。
或許真是所謂「命定好的時間」到了,一切才像是排定好演出時間的舞台劇,待帷幕緩緩升起後,殘酷到不似真實的真相終於在聚光燈下被揭開。
刺目的強光將蒙在真相上的陰影驅離,名為現實的枷鎖靜悄悄纏上雙腳。
活著的人再也無處可逃,只得站在原地,親眼見證事件的始末直至謝幕。
「東風?」
才剛踏至門口,思緒就被突如其來的喊聲中斷,東風抬起頭,詫異地看著房裡出現的第二個虞因,讓他一時間更摸不清是何種情況,才會在一個空間裡看見兩個相同的人。
腦袋飛速運轉著。
既然對方看得見自己、方才進來的兩人也沒有察覺異狀,由此可知對方應該和自己一樣,都是居於「觀眾」的立場之上。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見對方沒有回應,虞因大步走到東風面前詢問。
問句才剛落下,虞因就被對方以看智障的眼神睨了一眼:「你知道你為什麼在這裡嗎?」
被熟悉的語氣吐槽,虞因頓時不知道該感動還是該回嘴,整個人啞口無言,但嘴巴仍一張一合的想試圖說些什麼,卻被對方一個噤聲的手勢給堵了回去。
虞因無奈地閉上嘴,雖然還不清楚現在的情況,但他注意到眼前的東風是記憶還正常的那個東風,只是不曉得對方知道到什麼程度。
可至少他確定「自己」和鄧翌綱現在的對話,對方很大機率是還不知情的。
因為那天他們還沒來得及告訴對方,對方就陷入了漫長的昏睡。而當對方終於醒來、卻又得知對方失憶時,虞因自己也出於私心,沒將這些殘忍的、傷人的話,告訴已經遺忘了一切的他。
虞因原本還想等東風身體康復、逐漸記起那些被遺忘的事情後,再找個適當的時機讓對方知道的。
所以眼前上演著的一切讓虞因很想直接摀住東風的耳朵叫他別聽,但他也清楚明白,這正是對方一直以來想獲得的答案。
而他即便是出於好意,仍是沒有資格剝奪東風知曉真相的這份權益,他只能像這樣靜靜地陪在對方身邊,至少讓東風不用獨自面對這些如同利刃般的言語。
——直到現在,虞因才終於明白,當真相殘酷到不存在所謂「可以讓對方知道的適當時機」時,他其實就只是想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擅自地替對方延後那份痛苦。
然而,無論是東風、還是除此之外的所有人,不論是誰,或許都不可能會有準備好的那一天。
意識到這點後,虞因又一次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像對方所言,是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地步。
兩人各懷心思、誰也沒打破這份沉默,直到看著屬於這個時空的人說完話、踏出房間,目睹門外擠滿了全副武裝的警員的瞬間後,畫面戛然而止、然後如顏料碰了水般恣意化開。
半晌,當畫面再度凝聚,兩人出現在同樣不陌生,甚至是挺熟悉的車後座。車外的風雨明顯比剛剛在屋內時更加劇烈,風已經大到連移動中的車體都有些不穩地搖晃,像是下一秒就會陡然翻覆似地,很是驚險地緩慢行駛著。
看見駕駛座上的另個東風和副駕上不醒人事的嚴司,虞因很快就意識到這是車禍發生前的時候。
「我⋯⋯」顯然清楚記得這段的東風,剛想出聲蓋掉那時自己的自言自語,結果轉眼就見這次換虞因對他比出了剛自己也比過的相同手勢。
東風嘖了聲,只能自暴自棄地撇過頭,被迫回顧起那些自己曾說過的話。
聽著「自己」一股腦地說著那些不堪的過去,以及每次讓人一步步邁入絕境的心情,他有一種比大白天全裸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還羞恥的感覺。
直至外頭傳來一聲巨響打斷了所有聲音,車子上的人也因剎車而晃了下,穩住身體後東風抬眼看向前方擋住道路的斷樹。
前座的人不再出聲音,東風盯著趴在方向盤上稍作休息的那個自己,幾乎是無意識地開口:「以前我一直覺得,我的出生完全就是錯上加錯——既麻煩還給很多人帶來無法挽回的傷害。」
「過去的十幾二十年來,我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我本該是直接成為一團不會動的醫療廢棄物,結果卻成了活生生的核廢料四處害人,還一點用也沒有。」
「幹嘛亂說,我就覺得你的出生根本超正確的好嗎!完全是人類史上的偉大貢獻之一欸。」虞因強忍住想哭的情緒,用十分誇飾的話和語氣打斷東風的話。「你看你那麼聰明、又那麼會畫畫,還能做出那麼那麼多的神奇藝術品。而且你雖然每次都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卻還是幫我們解決了很多事、幫助了很多人,甚至比誰都還用心——」
「所以就算你真的是核廢料,那也是被人需要的核廢料、才不會是被丟皮球的那種。」
聽到虞因一本正經地說著無厘頭的話,東風忍不住嗤笑出聲。
「少在那鬼扯。」他語帶笑意地應了這麼一句。
在虞因正要繼續他下一場申訴時,車輛重新走動,小心翼翼地繞過了大樹、繼續緩緩地向前行駛。
前座的東風也又重新開口,繼續說著不曉得會不會被誰聽見的自白。
當最後一句讓虞因感到欣慰的話落下,而他還沒來得及發表感言,劇烈的撞擊和巨響隨之襲來,眼前的畫面隨著擋風玻璃爆開的碎片分崩離析。
當兩人定睛一看,發現玻璃上映著不同的畫面,各自流轉著兩人一起見過、又或是沒見過,獨屬於對方個人的記憶片段。
「那個是⋯⋯石漢岷跟石靜恬?為什麼會有他們?」漫天的記憶猶如雪片紛飛,捕捉到異樣的虞因愣愣地看著不屬於他、也不會是屬於東風的記憶而感到困惑。
「難道⋯⋯」同樣也注意到的東風像是想到什麼般,開始四處張望。而當他側過身回頭,就見到不遠處,那個被自己畫過無數次的人正面無表情地佇立在那。
虞因跟著看了過去,而蘇彰也像是注意到多出的目光般地轉動眼珠,三人的視線剎時匯聚在一起。那些記憶片段也在三人對視的期間悄然消失。
三人回過神時,周遭已經又發生了巨變,此刻的他們正身處於一片無垠的汪洋之中。
晦暗不明的天色籠罩著整片海域,與天同色的冰涼海水輕輕晃動,拍打在幾人腿上,打濕了褲管、冷得刺骨。
蘇彰征住了。
本來覺得不會再見的兩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一時間讓他感覺腦袋有些轉不過來,但當他察覺到不是自己的幻覺後,蘇彰莫名感覺眼眶有些發燙。
「啊啊——居然被這群人影響成這樣了嗎?」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後,蘇彰忍不住自嘲地扯動嘴角。
「你們怎麼會出現在這?這裡可不是活人該來的地方。」收拾好無謂的情緒後,蘇彰仍是那副從容的模樣。他走上前,站在了兩人面前:「還是說虞同學沒有把我弟照顧好,不小心讓他下來陪我上路了,所以自覺地跟著下來負荊請罪?」
「少在那胡說八道,我們都還活得好好的。」虞因沒好氣地回嘴,還差點下意識地對蘇彰比出國際通用手勢。
沒有理會兩人幼稚的拌嘴,東風目光直勾勾地看著蘇彰。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胸口流淌著的是何種心情,但「這傢伙真的死了嗎」的想法卻異常清晰地在腦中盤踞。
大概是東風的目光太過熾熱,於是蘇彰停止了對虞因的調侃,轉而看向自己花費了大半人生去尋找,結果還是被某個垃圾耍地團團轉、繞了一大圈彎路才找到的手足。
看著對方明亮而清澈的眼睛,早在了結的那刻就已經放下的愧疚感,唐突地翻湧而上,兇猛地撞擊著了無生機的心口。
他自認自己是個能言善道且自私自利的人,但此時此刻的他,雖有話想說、卻又無從開口。
「抱歉。」
最終,蘇彰將所有道不盡也道不出的話,都濃縮在這簡單的兩個字裡,但他不確定對方是否能讀懂他的想法。
抱歉差點就殺了你。
抱歉增加了你的痛苦。
抱歉沒法在往後的日子,親自保護你、彌補你。
真的,很對不起你。
「⋯⋯沒想到能從你口中聽到這兩個字。」看著蘇彰認真的表情,東風卻覺得有些好笑,尤其是在注意到對方臉上細微的情緒變化後。
「我以為你到死都會一直自信地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算是種錯誤。」
「是啊,本來是這樣沒錯。」聳了聳肩,蘇彰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地。
「我自己也沒想到我居然會有歉意呢,真是嚇了一跳。」
看著據說是親兄弟的兩人雙雙陷入沉默,一直在旁看著的虞因不確定自己該不該說些什麼來緩和沉重的氣氛。
而一番糾結後,虞因終究是沒有開口。
沉默還沒來得及蔓延,一陣強風忽地襲來,幾人瞬時被這詭譎的風迷了眼。待風止息,再睜開眼時就見色彩各異的紙船不斷從海中浮上。小小的紙船們被浪推擠在一塊,一艘貼著一艘地在海上浮沉。
而後飄向看不清盡頭的遠方,接連被猛地燃起的火光吞食殆盡。
「既然都還沒死,那麼兩位就該回去屬於你們的世界了——有很多人在等你們呢,真好。」蘇彰眺望著兩人身後的岸上有著一道道模糊的身影,嘴角噙著生前不曾有過的溫柔笑意,最後目光濕潤地看著東風。
「好好保重、早點恢復健康,繼續和虞同學他們一起當個熱心的傻子⋯⋯」
「然後,快樂的生活下去吧。」
話音才剛落下,蘇彰不等也不期望對方有所回應,便直接轉過身背對兩人。
而當他準備邁步走回自己該去的地方時,他忽然感覺到自己身後的衣角有股小小的拉力,他順著力量回過頭去,是東風。
東風低垂著頭,樣子有些侷促糾結,從他口中吐出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
「我現在就過得很好,雖然日子很無聊、有時還很煩,但也很開心。」
「這是第一次。」他抬起頭,紅著眼眶卻努力扯著笑容。「在懂事並知道那些事情後,第一次慶幸自己有被生下來。」曾經晦暗的眼底已然有著丁點大的光芒在跳動。
渺小卻讓人無法忽略。
如果不是那雙黑到發亮的瞳孔中清晰地映著自己的模樣,蘇彰大概會認為那不過是自己身後的火團所折射出的倒影罷了。
但其實他很清楚地明白,對方眼中的光是那群正直且善良到近乎愚蠢的人們所點燃的。
一直漂泊在危機四伏的海上的渡客,終於飄到了片渴望卻不敢奢望的溫柔海域,很幸運地找到了不會再被冰冷的海水吞沒、甚至會有人想盡辦法將他拉上岸並替他取暖的棲所。
「所以,你們就安心的走吧,別再有所念想了。」
東風始終沒有正面回應蘇彰的道歉,但蘇彰現在卻能從另一個題目的答案中,找到他這話中藏起的另個答案——
我不會原諒,但也不會再去恨誰,所以你也是。
別再愧疚了,不需要。
「呵。」蘇彰輕笑了聲,大掌覆上東風的頭頂揉了一把,「是嗎,那就好。」
「那麼,這次真的就後會無期了,我親愛的弟弟。」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幾個字時只剩下無聲的口型。
語畢,蘇彰放下手的同時,東風也鬆開了他的衣角。這次他沒有再回頭,而是身姿挺拔地向著大海深處而去。
色彩豔麗的紙船朝著蘇彰的身邊聚集,虞因和東風站在原地目送著他越走越遠,然後就見他身邊的紙船被一道道曾經在案件中見過、又或者從來沒見過的身影取代。
那些人不約而同地,都會回頭朝著兩人微笑、並點頭致謝,曾見過的幾個甚至還朝著他們揮了揮手。
每一個人臉上都是已經釋然的表情。
「這麼看來,他也不會是自己一個孤單上路呢。」虞因笑著道,然後朝東風伸出手:「我們也走吧。」
「嗯。」東風走回虞因面前,握住了那隻手,兩人齊步向著與蘇彰反方向的路,並肩前行。
——迷航的旅者從今往後終於不用繼續漂泊,大家都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歸處。
❖
他睜開眼,玻璃門上映照出的眸中不再有丁點迷惘的蹤跡。
而外面依然下著滂沱大雨。
「⋯⋯是夢嗎?」在醫院門口等人的東風喃喃自語著。
他隱約剛好像想起了什麼,但當現在想再細想下去時,腦袋卻傳來一陣鈍痛,像是在阻止他一般。
「哇靠這雨也下太大⋯⋯東風久等啦,可以自己走嗎?啊不,還是我背你好了,不然萬一你不小心滑倒、直接從回診變住院,我回去會被二爸打死的⋯⋯」徹底打斷東風思考的虞因撥了撥被雨水淋濕的頭髮,並將自己剛問出口的話推翻後重新決定。
「謝謝,麻煩你了。」東風有點不好意思地道謝。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虞因的後背時,隱約有種既視感跟著爬上來。
好像曾經也有過類似的一幕,而且貌似還不只一次⋯⋯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想不起來的東風果斷決定先放棄思考,細瘦的手穩穩接過虞因遞來的傘後,將傘在兩人頭頂上撐開,擋下欲落在兩人身上的雨滴。
聽著落在傘上的細密雨聲,東風分神想著。
也許他以前真的曾經失去過很多很重要的人事物,也因此讓過去的自己都活在距離破曉遙遙無期的無光之夜裡。同時將靠近的零星火光推開,避免自己再度看著那些,曾被自己抓在手中珍視的一切、宛若螢火蟲般忽明忽滅,而後猝不及防地迎來非命定好的死亡。
但,總歸是都過去了。
不管過去如何,現下曙光都已經踏破厚重的雲層,露出了被藏在後頭的藍天。
而即使天空再次被烏雲遍佈,照現在的他來想,也應該能夠坦然地和大家一起撐著傘,走過每個注定不那麼晴朗的日子。
雖然註定好的命途是如此殘酷——但只要想改變的人夠多,那麼力量就能強大到足以與之抗衡。
「『所謂的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東風隱約記得好像聽誰這麼說過。
安全上車後,東風就聽見虞因小聲地喚了自己一聲。
「東風。」
他聞聲望去,就見虞因不知為何好像心情很好似地,嘴角揚起了高高的弧度,撐著傘蹲在車門邊看著自己傻笑。
「怎麼了?」
「不只是現在喔。未來的你、我還有小聿、大爸二爸和黎大哥嚴大哥他們——」
「我們,都還會更好的。」
—END
